【天行九歌】天欲雪

非庄。如此清水正剧被说内容违规屏蔽了n次,我花了很久来测试是哪里的bug,也是磨得没脾气了=-=

与此篇互为番外:韩非视角君不见

配图:一.终别   、 二.孽缘 

  零、【花非花,雾非雾,雪非雪,是非是,非是非。】

  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空气里浮着霜似要下雪一般。

  在流沙的第十个年头,我回了趟曾经的韩地。

  摆一张小几,温一壶酒。

  我不擅长这事,也向来不喜温酒。酒入喉,要是不若大雪冰凉、不如刀子寒烈,那就没什么味道了,只余了苦涩而已。

  只是那人后来常喜欢这样做,我便也习惯了。想到这,我不免轻哼一声,那人向来喜欢附庸风雅。

  “麟儿。”我开口。

  黑色的影子从屋里的黑暗中分离出来,走到我的身边。

  “卫庄大人。”

  “你还记得,你曾经的模样和名字么?”我沏下一杯酒,问麟儿。

  “大人又记得自己曾经的模样吗?”麟儿的语气很恭敬。

  我轻笑了下。麟儿颇有几分那人滑不留手的嘴皮子衣钵。

  手里这杯酒,淡了。

  下腹处一道经年不消的伤疤又开始隐隐胀痛,就算是毒留下的后遗症,也不该延续了这么久的岁月。何况,不只是痛,还有若有若无的瘙痒酥麻,仿佛有谁的唇轻轻扫过。

  那人很在意这疤,找了数种方法想让我以身来试,最后终于在鲨齿的逼迫下终止了他愚蠢的行为。我知道他向来爱惜自己皮囊,但凡磕了碰了他总要可怜兮兮地问一句他以后会不会破相,简直无可救药。虽无可救药,却也尚可容忍。但这一套他还想强加在我身上,这就不可理喻了。人活一世,皮囊不过伴随数十年,何况男子汉大丈夫,唯有功业才能青史长存。但后来他又说这道疤像了桃花,不去也罢,反正也不长脸上。

  他是很爱桃花的。

  这轩里本栽满了桃花,到了初春一片片绯红色,树上的艳霞直要冲上天去染红了云朵。那个厚脸皮的人总跑来这里蹭紫兰轩藏了多年的佳酿,还要说什么“空樽对月,辜负美人,乃人生一大憾事”,青天白日的,哪有月?孑然一身的,哪有美人?专门睁眼说瞎话。且那人一文钱也不带,当我这里是门该伺候他一介公子的私人风月地方,白吃白喝。这个白痴。

  不过他收藏的琉璃盏青玉樽之类倒是给我摔碎了许多。

  不亏。

  现在我早已没有当年摔杯子的兴致,毕竟没有看到杯子碎后心痛跳脚的人,摔了也是没意思。

  桃树已砍,花已不再。当年的人,死了许多。活着的,如今也变了模样。韩非带在身边教大的小厮,现在披了斗篷藏了身影,千变万化,演遍百人众生,就是不复本来面目。

  墨玉麒麟。这个名字,可不是我给她起的。自然也不是韩非起的,韩非只给过她一个名字——乐知;韩非只给过她一个身份——九公子的小厮。

  韩非想乐知这个名字时,大约想的是“乐子无知”吧。他仅仅只是希望乐知能平安活在乱世,可惜乐知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只剩了墨玉麒麟。

  他从来是个温柔的人,身边的人都被他善待之,尽管,我们所有人都在清醒地走向不能回头的结局。

  选了这路,当年我不畏,如今亦不悔。就算走到死局,也总有故人等着在黄泉地底相逢,那时不要再饮酒,不要谈天下,风云已去此生已老,与他取一杯忘川水煮茶话桑麻,如此便好。

  便以此命报痴狂,万千人中吾独往,又如何?他年埋我雪冢下,不寄人间满桃花。且将九泉拭新茶,相看两忘胡来嗟。

  举觞敬苍穹,远处茫茫寒色浸透了天际,影绰绰,雾朦朦,那人似乎依旧于此地,拈一片桃花,倚树回首笑。

  花非花,雾非雾,雪非雪,是非是,非是非。

  大雪又将至。

  一、【他是一双桃花眼,身惹一片桃花债,多情倒还似无情,万事入眼不入心。】

  关于韩非,我所知不多,却也不少。本有少年天才之名的韩国九公子在求学归来后却整日沉迷酒色,不问政事,当了个蛀虫,若不是碍于他公子的名分,这事一定沦为笑柄广为传颂。

  紫女道,“怕是学那不鸣不飞之鸟,想要一鸣惊人、一飞冲天。”

  “你如此想?”

  “你不如此想?你可想,试他一试?”

  “这盒子,送你吧。”我拿出黑檀木的机关盒,抛与紫女。

  “你这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紫女眼里的光闪烁不定。

  “不,是能者上钩。”

  鬼谷纵横,必得须辅一代霸主。因我最终要的,是这天下与这苍生。

  韩非没有让我失望,我只在紫兰轩里等了几日,便见到了他。

  他从容走过我的门口,眼里是一切了然的清明,漆黑的眼睛深得能将所有东西吸进去。

  我忍不住皱眉。

  后来他道,“我看出你的眼里是悲伤,绝望而不甘,龙困浅滩。”

  我反唇相讥,“那种学业最好的弟子回国后只能沉迷酒色眼看自己国家堕落的悲伤?”

  而我心里清楚,他说对了。他看得出我眼里的悲伤,正如我看得到他眼里的清明。

  莫问平生无挚契,便只一眼方识君。

  “你不必这样浑身带刺。”他沉默了会,而后释然,望着我笑,“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

  他这样笑起来的时候,眼里开了桃花。

  他是一双桃花眼,身惹一片桃花债,多情倒还似无情,万事入眼不入心。喜欢他的女子不计其数,却也没见他给过哪个女孩子什么承诺。他自己的说法是,冰清玉洁的女孩们他只敢远远观赏,哪敢亵玩?他的妙口莲花很能讨得女孩欢心,再加之其确有真才实学,稍一展露又能取得不经世事的女孩倾慕。别说不经世事了,就算是紫女这般刚强自立、红尘辗转的女子,对韩非,也是有几分心动的。

  而紫女,也并未否认过这一点。

  “若我说,我对你,也非无情无意,你可信?”紫女一双凤眸飘过来,水色潋滟。

  “何种情?何种意?”我并未直视她,只望着远处夜色缥缈。

  “你看,你明明懂,却又装不懂。”紫女笑得有些自嘲,“所以,我与韩非走不到一块去,就像我与你也不会走到一块去。你们这样的男人,女人太难跟上你们的步子了。你对韩非这人,如何评价?”

  我略一思索,“生平仅见。”

  “论才智,论手段,论心性,论品貌,无一不出类拔萃。”紫女点头,倚上门扉,“这可是你选择他的原因?”

  我仰起了头,让冷风将我吹得更清醒一点。

  “不。这世上自作聪明的人各有各的死法,我想看看,他是哪一种。”

  “你觉得他还不够聪明?”

  “因为太聪明,所以自作聪明。”

  紫女掩唇而笑,“如果,我们不是在乱世中相遇该有多好。可若非这乱世,我们又怎会相遇?这世间的女子,得到你们两个任一个的爱情,都该知足了。”

  “你今日醉了?这话你已经再三提起了。”

  “我以后也不会再提,不如今日多说几句。有些话埋在心里你不知他不知,不如说出来的好。无情未必不深情,多情未必不无情。不早了,你也歇着吧。”紫女退出了门外,“其实风华正茂时过于淡漠,也是可惜呢。”

  二、【有些东西,只能放在谁也碰不到的地方慢慢生长。也许那能称之为情愫。】

  其实乱世里的儿女情长,有几对能够善终?那便也无所谓可惜不可惜了吧。

  韩非对这一点看得很透,弄玉对他有意,紫女对他有情,他双袖清风片花不采。他这人,是专门唱反调的。

  他爱喝花酒,爱赏美人,爱插科打诨,爱胡说八道。

  “卫庄兄!你说我们的初遇,是不是有点一眼万年的意思?缘分呐!”韩非喝多了几杯,便仗着酒劲与我挤眉弄眼胡扯瞎掰。

  我懒得理,任凭张良去把东倒西歪的韩非摆正再摆正。

  “卫庄兄,其实我有种感觉,我以前似乎见过你……”韩非倒得不成样子。

  “我没有你那么名声大得天下皆知,你又怎会见过我?”

  “好啦,你又说我名声臭了……我这不是已经洗心革面回头是岸了么?”

  紫女一边斟酒一边嗤道:“你不如把这套话拿去搭讪人家姑娘去,你们都认识这么久了,还用这样套近乎?”

  “我说玩笑话的时候,你们都以为我说真的;而我说真的时,你们又以为我在开玩笑。”韩非摇头,然后啪嗒一下醉在了几上。

  等到张良紫女很快齐齐告辞离开后,我才忽然反应过来——这里是我的房间,谁来把这醉鬼搬走?

  我皱着眉,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捞起了醉得一塌糊涂的韩非。

  韩非醉了依然很闹腾,朦朦胧胧的眼里对钱倒是瞧得“清楚”。被我夹在臂弯里,他双手还不老实地往我腰间摸去,嘴里嘀咕着“金子”之类含糊不清的话,约莫是把我腰带上的金色花纹当金条了。

  我很想把他从楼上扔出去。

  我最终没有把他扔出去不是因为我突发了善心,而是他始终死死拽住了我的腰带。

  在我不得已解了腰带才得以脱身从客房出来后我想,是不是我以后穿衣应该再黑一点,什么装饰通通都不要。不,还是披个黑披风妥当一点。

  很不巧,走出来的当儿遇上了紫女,她微露着惊讶道:“你怎么这样衣衫不整地过来了……总不成遇到什么毛手毛脚且胆大包天的客人?”

  “遭贼了而已。”我眼角跳了跳。

  紫女忍不住笑了,“看来是遭了九公子这位贵客,只是他自诩为偷心贼,现在沦为偷衣贼了。”

  事实证明,他不只偷衣。他偷了很多很多东西,他以为我不知道。

  不论那时在烛光昏暗中被他胡乱扯住的腰带,还是我眠于榻上时被他悄悄剪下的碎发,或是我洗澡时被他动过又放回原处的鲨齿,我都知道。

  他以为我不知道,那我便当做不知道吧,有些东西,只能放在谁也碰不到的地方慢慢生长。也许那能称之为情愫。

  呵,我怎么会想到这个词?

  情一字,跟我沾不上什么关系。

  我会在韩非夜出时远远走在屋顶上跟着,一步一步踏着瓦片散步般前行,也会于他陷入险境时拔剑而出,刀光剑影幻化无数璀璨星光。不过那不是因为“情”,也不是因为“义”,只不过是我既然选了他,当然要让他走得更远。可是这个战五渣真得让人伤神伤力,经常不怕死地到处惹麻烦还大摇大摆毫不低调,光是让他能四肢健全地蹦蹦跳跳已经让我大费精力,有时候我甚至不得不彻夜立在他的屋顶防止他睡梦中被人刺杀。至于为什么只能我不睡觉来保护他而不是他自己睁着眼睛看刺客,那当然是因为他睁着眼睛看到刺客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杀。这个战五渣。当然,他是不知道我曾站在他的屋顶看过整晚的夜空的。

  那些个夜里,天格外得深,风格外地凉,隐隐有点冷宫的样子。

  韩非病时我也这样在他的屋顶守过,不过他有时发出难受的呓语,我便从窗子跨进去,走到他的榻前。

  他发着烧,额头很烫,我用手滑过他的额头,用一丝内力引出他过剩的热量。他嘴里发出舒服的喟叹。这时候他的梦里,是否会看到大雪降临?

  他喜欢春天,而我喜欢冬天。尽管冬天给我带来过太多伤痛的记忆,那些我珍视的,许多都被茫茫大雪埋葬。

  他道我总是冷冰冰的,像经久不化的雪。可他又道就这样便好,雪正因为冰冷才能维持高洁。

  他道我过于老成,与我年纪不配,但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对世事通达干练地如看破红尘,可在某些地方又钻进了牛角尖几头牛也拉不回来。

  有时我想,他若不呆韩国,去了秦地,定能成就一番大业,怎么偏偏回了弱小的韩国?

  “那卫庄兄你又怎么不去秦国?别说因为你师兄去了你不肯与他为伍!”

  我沉默片刻,“他乡非故国。”

  他歪头笑,“我的答案也是如此,我与你一样。”

  又是这一句。我没有反驳他。

  三、【只是那时年纪小,未能识得曾有惊鸿照影来。】

  我不爱韩国,它未曾给过我什么值得回忆的东西,我能想起的不过是关于母亲的哭泣声,关于一些冲我飞来的石子,关于黑夜里幽幽的无名鬼魂。

  冷宫里常年下雪,我幼年的记忆里甚至没有夏天,只有偶来的鸿雁告诉我,似乎外面的春天已经降临了。

  而冷宫里的冬天是不会过去的,我的母亲,那个艳丽无匹的女人,便是死在这漫长的冬天里。就在那颗长生树下,树长得繁茂无比,血浇灌出来的生命,总是更顽强旺盛的。

  我的母亲并不怎么理我,她总是喜欢独自在镜湖边跳舞,这时候,我便站在长生树下静静地望着那孤寂的舞蹈。

  她是一个十分、十分美丽的女人。

  大约正因了她的美貌,韩王终究也没忍心处死生下了并非龙种的、我的母亲吧。

  甚至连我也未被杀了或丢弃,只留在这个冷宫里,静默地长大。

  我的母亲并不愿意看见我的脸,我在她面前的时候,为了不使她生气,总是低着头,以至于在她死后我竟不太记得她的模样。或许我长得与那个她爱的男人很像,所以她不想见我。不过母亲倒觉得我像她,她给过我为数不多的忠告之一是,“小庄,你头发长了就剪了吧,否则长得太像我,一副薄命相。”

  其实我母亲的头发是雪色的,而我是黑色的。那时我总觉得母亲是疯了胡说,现在我倒是认同了她,若我将头发留长了,与她那奇异的雪发,当真是一模一样了。年少白头,谁又说得清是为什么呢。在我不留意的时候,雪就落满了我的发梢。

  我的母亲,一直有些疯疯癫癫的。美丽冰冷,疏远淡漠。她从不会问我是不是偷偷跑出冷宫了,也不会问我身上多出的伤是怎么回事。其实,被禁闭在冷宫的只有我母亲,在我稍稍长大懂些事的时候,我会偷跑出宫去。说是偷跑,其实有时也会被侍卫发现,但他们眼里没有我,仿佛我是不存在的一样。

  很多东西,我是从市井上学来的。人情世态,千奇百怪。

  外面的世界有许多与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但是在他们眼里,我与他们不一样,他们有兄弟姐妹父母朋友,而我没有。

  可是我衣着光鲜华贵,他们却衣衫褴褛。他们黝黑强健,而我苍白弱小。他们会围堵我抢下我的衣服,用石头砸破我的额头,骑在我身上打我,并指着我笑嘻嘻地叫道,“哪里来的小孽种!”

  我回去问母亲,什么是孽种?

  母亲脸上浮起一个奇异扭曲的笑,“你就是。”

  “你知道为什么你是吗?”

  “因为你不属于韩国。”

  “你是不该生下来的孽障……”

  那以后,母亲开始教我识字。我才发现,原来我额头上一直存在的、红色的疤痕,是一个字——“孽”。

  它并没有随着我长大而淡却,而是一直鲜丽如新,艳红似血。

  我也不再偷跑出去,外面的世界,不属于我,属于那些指点着我叫我妖孽的少年们。

  我开始将刘海蓄起,挡在我的眼前、额前,挡住人人厌恶的“孽”,挡住母亲讨厌的、我的脸。我开始抱着膝盖坐在镜湖边,一坐便是一天。

  一日,外面忽地喧嚣起来,充斥了侍卫的喊叫和杂乱的脚步声。

  一只纸鸢悠悠飞来,忽然啪地断开,落在了我的脚下。

  我捡起它,观摩着,入了神,直到一只手伸在我眼前。

  一个大不了我几岁的小孩子正蹲在我面前,歪着脑袋笑,“这是我的,谢谢。”

  我将纸鸢递给他,他却捉住我的手,“你为什么不看我?为什么不抬起脸来?”

  我低着头,想他要是看见我的脸,会不会也拿石头砸我?

  但他拂开我的刘海,以欣喜的语气说,“呀,你这么好看!”

  “好看是什么?我只知道我是孽种。”

  “孽种?”他很惊讶,拉着夸张的尾音,“怎么会?”

  我指着额头上的字,“这个,‘孽’。”

  “‘孽’?这明明是一朵花呀!”他说。

  他扯下自己的红色发带,围在我的额头上,“你要是不想别人看到这朵花的话,这样就行啦!”

  我摇头,“没有别人会看到的,我不出去,就呆在这里。”

  “为什么?外面很好玩的呀,有小狗,有小猫,有小鸟,它们会讲很多故事呢!可有意思啦!还有外面的糖面糕,比宫里好吃多啦!你一定要出去看看呀,不然你都不知道天有多高,太阳有多热呢!”

  他原本还想继续讲下去,但追来的侍卫阻止了他。侍卫们恭敬地立在一边,却十分强硬,“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请您赶快回去。”

  他吐了吐舌头跳起来,“啊呀,是妹妹乱跑,我在帮她捡风筝嘛,可不要打小报告呀。”

  然后他跟着侍卫走了,只是临了还不忘回身喊一句:“外面真的很精彩的,一定要出去看看呀!”

  我摸着额头上的发带,想,猫狗真的会讲故事吗?

  也许是为了验证这个疑惑,总之我后来又走出了冷宫。外面的世界,可怕而精彩,复杂而鲜活。若不是那个孩子,我或许不会再踏出去,也就不会遇到后来成为我恩师的鬼谷老头。

  那个孩子是在我黑暗冰冷的生命里忽然照射进的一丝光,就像一只误打误撞的鸿雁忽然闯进了死水微澜的镜湖里。

  只是那时年纪小,未能识得曾有惊鸿照影来。再见我也不曾记得你,你也不曾记得我。

  四、【孤独,寒冷,黑夜,它们打不垮我。因为我便是那样出生和长大的。】

  有些记忆,不得不忘。

  韩非不记得,我也不能记得。

  那时母亲是这么说的:

  ——“你知道为什么你是吗?”

  ——“因为你不属于韩国。”

  ——“你是不该生下来的孽障……”

  ——“你是郑国的公子。”

  我和韩非,只能是在紫兰轩初次相见。

  否则他如何看待我这个郑国遗腹子呆在韩国的叵测居心?我如何谋划故国死火复燃的长远计划?

  这是个我再怎么讨厌也抹不去的事实——我的生身父亲是被韩王灭国的郑王。

  我不爱韩国,也不爱郑国,但我终究身体里流淌着郑国王族的血,复仇、复国是我必须走一走的路。

  其实韩非也未必完全不知道我的身份,不,他知道的,只能说,他知道的没有那么完全。毕竟连韩王都不知道他册封我母亲时她已经怀了身孕,更不知道怀的是郑王的种,他只以为母亲只是和哪个野男人苟合了,将不干净的孽胎带进了后宫,否则我又怎能以体面的“人”的身份活在这片土地上呢?甚至最后将姬无夜取而代之,做了韩国的护国大将军,真是讽刺。更讽刺的是,我后来竟慢慢生出了保住韩国的念头,这个亡我国族的地方,我竟想以一腔艳血、满身武艺守它四方安康。

  是他吧,是他的昂昂身姿一往无前引着我逐渐踏上他的路途,是他的坚定灵魂清澈眼眸让我相信了他描画的盛世江山。

  我不是一个苦大仇深的复仇者,我是一个雄心勃勃的弈棋者。

  韩非的路,其实才是我更想要的。

  只是我不曾想到,他对我的影响,这样深刻,刻到了骨子里。

  他的音容笑貌,随时可以从我脑海里脱身而出,鲜活如生,光明亮堂,仿若当年初识模样。

  其实,其实在紫兰轩之前我们见过不止一次。

  我五岁时他挟一只纸鸢闯进了我的生命,而后一年,我于闹市遇上现在的恩师,再一年,母亲香消玉殒。

  又三年,他忽然又闯进了冷宫,而我那时倚在长生树下执一本竹简默默念读。

  他站在我面前,已长成翩翩少年模样,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拿一把梳子,却于怔楞半晌后将梳子藏起,带着几分自嘲笑道:“原来你是男孩子,我还以为……这样,这礼物便不好送你了。”

  “你认错人了。”我抬眼冷冷道。

  “啊,原来是这样……”他抬手骚了骚脑袋讪讪笑道,“我说这里原本住着的原是一个女孩子呢,你可认识她?”

  “不认识。”我回答得很干脆。

  他叹了口气,看了我一会才又道,“我本还想让你替我转告他一下呢,我要去桑海念书了,大约会去很久罢,所以我才想了办法进了这里想与他告别。他一人在这里定然寂寞得很,不过外面真的很好玩的,我没有骗他,多出去看看。”他最后一笑,然后离开了冷宫。

  在他去读书后不久,我也离开了这里去了鬼谷正式拜入鬼谷子门下,因为这里不会再有人偷偷放进一只鸽子,在这里盘旋一圈便飞往更远的远方,不会再有人偷偷在侍卫打盹的当儿滚进一只冷宫里根本长不出来的桃子,宫外也不会再有稚嫩的脚步声和与侍卫争论的童音响起——他想进来,而侍卫们当然是不会放他进来的。

  我也不会出去主动和他见面,因为,他从不曾真正了解我,他念在心里的,是他想象中弱小、无助、无害、孤独、可怜的我。

  我不需要谁的可怜,我早已不是对世事一无所知的孩童,鬼谷子和母亲已经教会我,这世界,只有强者才有资格活下去。

  不过我的母亲总还是说错了一句,她说我长得像她一副薄命相。不,我不像她,她将冰冷放在躯壳外面,而内心热烈得要涌出血来。她爱与我有真正血缘关系的那个人,无比地、强烈地、在孤独中趋于疯癫地去爱。失去了他,她便活不下去,所以她选择在长生树底下结束了她的生命。

  我并不怨她留下七岁的我独自面对这偌大冷宫,因为若不是我,她大概早已不用禁锢于让她悲伤的尘寰了吧。

  我与她不一样。

  孤独,寒冷,黑夜,它们打不垮我。因为我便是那样出生和长大的。

  我永远不会走上母亲的路,没了爱,就只能死。

  于我,爱或不爱,没有意义,我所要的,便是走下去,一路地走下去,带着他的份。

  所以我不会薄命。

  三尺青锋,烽火城头,一片肝胆。

  君、且、看。

  五、【它们钻进了我的血液里,让我在以后没有他的年月里,越来越活成他想的样子。】

  他对梳子似有特殊的执念,还曾拿一把玉梳于桃花缤纷中向我笑道:“这梳子自带异法,梳一下长生不老,梳两下子孙满门,梳三下得遇姻缘长相守!卫庄兄可要一试?”

  梳一下长生不老,梳两下子孙满门,梳三下得遇姻缘长相守。

  可是那人英年早逝,未留子孙,更未得姻缘长相守。你说韩非,是不是惯于胡说八道?

  而他的话,我都记住了,连同他胡说八道或是一本正经的话。

  它们钻进了我的血液里,让我在以后没有他的年月里,越来越活成他想的样子。

  我知道他这样的人,命不长。可是我也未想过,那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树大招风,他太锋芒毕露,才名太盛,响彻八方,由他打理政事期间,韩国竟蒸蒸日上隐隐有争霸天下之势,他国忌惮妒忌,明里暗里不知使了多少法子想要除掉或是收揽韩非。

  尤其秦王雷厉风行,要么得到,要么摧毁,竟直接向韩王下了战书,点名要韩非出使商议才可缓解战事。

  那时我上一战伤势还未好,而韩非竟敢在我药里下药,差点我便连他最后一面也未见到。

  我从梦中惊醒,紫女一脸忧伤坐我身旁,我知道,他离开了。我压下迷药的药力,未牵快马,一路飞奔,总算追上了他出使秦地的车马,但他不肯跟我回去,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啊。

  护送的侍卫倒了一地横七竖八,我勉强拄着鲨齿平复气力。

  韩非跌在地上,我并未伸手拉他。

  “以前我知道,我死还是活,并不重要,因为我的思想它早就自己活过来了,它会百世流传。可是现在我觉得,我若死了……”他顿了顿,不知是指谁,“有人岂非太孤单了。”

  “你死了,流沙会散,韩国会亡,更枉论你的理想。”我咽下涌上喉间的腥味,胸腔钝痛,而那并非因为受伤。

  他艰难地爬起,梦魇般伸出一只手,以拭泪的姿势擦去我脸上的血迹,他说,“若我死了,你会替我走下去。”

  他的语气如此哀婉,似乎早已笃定自己的结局,他下了一盘好大的棋,我是棋子,紫女是棋子,张良是棋子。

  而他自己也是,他并非是下棋的那双手。在他的棋局里,他一开始就将自己当成弃子在用。

  你以自己为弃子,却想让我顺着你的布局走下去,我不介意做你劈天破地的利剑,可你死后,你借谁的眼睛去看你谋划的盛世繁华?

  韩非,不要死,你自己的路,自己走。所以,这个承诺我永远不会给你。

  “做梦。”我闭了闭眼,如此答道。

  而他走过来,抱住了我。他的下巴搁在我的肩上,摩挲着似在做最后的告别,要把我的温度和气息,深远地记下去。他用手梳过我的头发,声音懒洋洋带着糯糯鼻音,像刚起床,又像刚哭过:“卫庄兄,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为什么你的头发从来不留长呢?”

  “长发太碍事了。”

  “可是我想看你长发的样子。”他这语气,近乎撒娇。

  我咬紧牙关,从近乎窒息中吐出一句话,“你留下来,我将头发留长给你看。”

  而他松开了我,笑着回身驾起了马车。眼泪滑过他的脸,可他笑着挥手,“说好了,下次见你,你别剪头发了!”

  他是多情之人,却亦是无情之人。

  只是因为,太执着、太通透了而已。

  他说他想从发丝的生长来感知年轮,他想看我长发模样。

  于是自他挥手告别之日起,我再未把那些碍事的白发剪掉。

  而我蓄起长发因由的那个人,再未归来过。

  他去秦国这件事情的发生,韩国其实是在暗中推波助澜的。那些腐朽的贵族们,只懂在铁骑来临时喊叫求饶,在歌舞升平中作威作福。

  他们忌惮韩非,也忌惮我,甚至,比怕外国强敌更怕我们,因为我们才是实实在在影响到他们手中权力的存在。

  你看,我们拼尽全力去守护的,竟也包含了一直都如此憎恶着我们的、这样的人啊。

  韩非去了秦国数月后,大雪忽至。

  我忽而心悸,撕心裂肺,天旋地转。

  醒来身边是紫女,依然,只有她,没有他。

  我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他死了。”

  “你怎么知道?!”紫女一刹那的震惊多过悲伤。

  “我知道的,他回来过了。他的魂魄。”我看向了窗外的茫茫大雪。

  此间再无少年,眼有桃花,唇含酒色,勾一抹笑意向我款款走来,问我道,“卫庄兄,可有兴致与我月下同饮一杯?”

  六、【那放在谁也碰不到的地方听之任之的东西,终于在谁也没意识到的时候,疯狂生长,漫天漫地,逃无可逃。】

  大雪还未停时,无数韩国禁军包围了我的将军府,而那铠甲队伍之中,我竟看到了秦军的样式。韩国竟不惜联合秦军来将我拔除!

  我撑在门上,并不意外,只是忍不住地想要冷笑。韩王打的就是这样的主意?攀附秦国,铲除异己。而韩非和我,都是他眼里的异己。其实韩非能保得住韩国,只是韩国保不住韩非。

  伤在痛,心在痛,那时我心里是真的想这些人同归于尽,只是战到鲜血淋漓的最后,我终于,还是不甘心那人没走下的路就这样了结,我得替他走,那么无论如何,无论多痛,活下去吧。

  大殿上,韩王捏住被穿透了琵琶骨的我的下巴,“听李斯说,原来你是郑国余孽,难怪搅得我国不得安宁,带着我的九子天天弄些乌烟瘴气的法子去招惹他国,不顾百姓要的只是安居乐业。”

  他睁着眼睛颠倒黑白的本事倒是炉火纯青,这样昏庸的王,杀了也好吧……何况那人已经不在了。说到底,其实是韩国害死了他。

  我被关入大牢,狱卒的百般折磨不能使我发出一点声音。毒、火、刺、鞭、刀割、爪挠、药蚀、钩扯……四肢百骸,痛彻全身。

  “你为什么不叫?你不知道痛么?”他们用尽方法,却从气急败坏到恐惧不已。

  呵,最痛的已经过去,这样的程度,又算得了什么呢?

  血流了满面满身,而我从这地狱里,看到业火焚烧了一切,无数红莲伴我而生。

  秦兵侵上韩地之时,紫女、红莲趁乱劫狱将我救出。这样从内里腐烂的王朝,离灭亡果然是没有多久的呵。

  我杀了韩王。

  秦军的火焰将韩国王宫燃烧殆尽,我站在山顶,眺望着下面熊熊烈火。

  而我身边站着的,是他的亲妹妹红莲。我问她,她愿意选哪条路?

  她没有哭,也没有笑,站了很久,她抚着我送给她的赤练剑说,“没有红莲公主了,她殉葬在王宫里了。我做好选择了。让我呆在你身边吧,我就做你的一柄利剑也好。庄,不,卫庄大人,以后请叫我赤练吧。”

  乐知从我身后走出,无比悲伤地道,“大人,你说,九公子要是知道我其实是你的人,他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在地底下气得一跳三尺高,说你没把他当朋友?”

  “也许。不过我本也没把他当朋友。”我答。

  那是比朋友情谊更深更纠缠的东西。那放在谁也碰不到的地方听之任之的东西,终于在谁也没意识到的时候,疯狂生长,漫天漫地,逃无可逃。

  这聚散流沙呵,血一样的风华。

  年轮恍惚间,我竟见到他朝我走来,他伸手触向我的长发,手掌却穿发而过,好似透明。

  他呢喃道,“你的头发竟已这么长,这么长了。”

  可是他又说,“卫庄兄,你的样子一点也没变。”

  我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他说,“你若……”

  他住了口。

  他又说,“我若……”

  他又住了口。

  然后他的身影逐渐模糊透明,我抓也抓不住。

  不过也不用说了罢,他没说出口的话,我都懂呵。

  就这样罢。黄泉碧落,我们终会再见的。

  只是不知到时候是否还是我蹲在镜湖旁,一抬眼,闯进了一张粉雕玉琢的娃娃的脸,对我展开了纯洁无害又温暖如光的笑靥。

 

完。

作者的话:

1、感谢呆毛把这篇本来夭折的文催产了出来

2、当然现在它的模样跟我本来设下的还是相差很大的,不过《君不见》里留下的伏笔这里该交待的也交待的差不多了,私设多,伏笔多,请一定两篇一起看才能完整,互相呼应的地方大概有……唔……我数数……好吧数不清,就X处吧=-=

3、唔……没什么想说的了,有看不懂的请问我,一些剧情我比较习惯写得轻飘飘一笔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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